【鳴家】大窗:山居隨記(四則)
2020-11-19 07:00:00 聽新聞
一
午睡后,出后門,沿一條小路走進松樹林。偶爾有隆隆的飛機從頭頂路過,我們感覺不到喧囂,反而覺得更加寂靜。樹林里有烏鴉喜鵲麻雀翠鳥,它們的叫聲具有冬天的特色,低調,瑟縮,短促,試探性的,嗓音纖細,盡量保住自身的能量;偶爾會有鷂子飛過高壓電線旁的天空。
松樹是最普遍的樹種,它們高聳,不直接猛長,有層次的遞進著向上,收斂氣勢,高高的樹頂長出密密的毛發(fā),仿佛隨身攜帶的草帽。它們不傲岸,顯得謙卑,粗糙的樹皮不拒絕人們靠近,表情平易,討人喜歡,且雨后樹下常有菇菌。
所以,我們對松樹常有精神上的認同,又有物質上的感恩。大山下綿延處有一低洼地,順勢而起一座小山堡,頂端是一處圓形平壩,二叔打了水泥晾曬包谷和谷子。那時山堡周圍松軟的泥土上長滿了矮小的松樹。
今天下午散步,忽然惹我萬千感慨,這片松樹林高聳入云,二叔打的曬壩早已復歸泥土,雜草叢生。山堡之下不到五十米處,二叔墳墓旁的樹木高到十米左右了。
三十年前,從合川淶灘低矮的丘陵到永川氣勢如虹的黃瓜山,第一次聽見陣陣松濤,新奇得寫了好幾句詩,因此被高年級的光成和黃一收編進入流浪者文學沙龍,宿命一般,從那以后至今,我一直在流浪,一直走在成為一個詩人的路上。
二
套用蕭伯納的句式,枯枝有兩出喜?。阂粋€是韜光養(yǎng)晦,一個是花團錦簇。
大寒過去,立春將至,在荒涼的村落外,田地間,滿眼藤蔓綿延,經絡斷續(xù),瘦骨嶙峋的停滯在灰白的空氣中。當然,枯樹枝讓你更好描摹,遍地橫陳枯黃雜草,李樹梨樹桃樹隱藏了根部和粗大的下半身的小部分,以及青綠光滑的苔蘚,它們舉起細瘦纖長的芽狀枝條,即使有風,也長時間保持固定的姿勢,多少讓人覺得滑稽。
如果有高明的畫家,只須寥寥幾筆揮舞,就能傳神,類似年少時,用一張白紙承接皎潔月光投下枯枝的影子。
鄰居大娘從院壩收拾好晾曬的青菜頭,從樹下的小路回家,她幾乎沒有關注過四周的樹木。即使在鮮花盛開的日子里,她依然那么漠然的生存,春天還是夏天,秋天還是冬天,對她來說一切變換都毫無意義,有吃穿用度,日子就過得下去。
這,是一輩子;沉舟和病樹,也有一生。
但,我們不得不驚嘆于自然的神奇。枯枝在它們靠近立春默默隱忍的途中,必然會遇見鄰里的蘇醒,聽見灌木叢中小鳥低調的叫聲,那些聲音不婉轉不悠揚,然而干凈,剔除了多余的枝蔓,細聽似乎還有泠泠作響的泉水。
距離春天五天,枯枝早已心花怒放。
記得是前年初春了,時間一晃,霎那間接近兩年。我們從重慶途經來鳳回接龍鄉(xiāng)間,車行至翰林山莊一帶,被眼前李花迷惑,步行到湖間島上,真是沉醉了:舉目所見那么遼闊的花海,雨水清潔了花瓣的香氣,和微漾的湖水相互嬉戲的樹影,幾只鵝鴨的劃行,想象李花白梨花雪桃花紅春水漾鳥聲脆,這磅礴的好春光啊……
這一切,令我們如此熱愛。
三
長長的午睡之后,是悠閑的散步。屋后一條斜坡路,插進橘樹林中,紅橘仍掛在枝頭,多次把她們當做模特,遠近距離多種角度拍攝,各種濾鏡操作,懷舊經典修剪調節(jié),推向微信或美篇前臺;再往一溝良田改造的魚塘前行,路過姨叔門前,精神矍鑠的姨叔出門招呼,他曾經年輕氣盛,聲音高亢,此時顯得有些萎靡老態(tài),添了皺紋大了眼袋,聊著聊著忽然發(fā)現(xiàn)他又年輕了不少。
先前他的家熱鬧非凡。老住宅在山腳下,公路邊,房屋和公路之間是一片整齊茂盛的楠竹林,很好看。那時,其實今天仍然羨慕,我們家有這么一片楠竹林,多好!小表弟羞羞怯怯的上小學,超生的小表妹在幺姨的背上哭鬧,親戚間互相走動,快樂都在酒水里,悲傷也在說笑中,一年又一年。
后來,表弟進城了,為生計車輪飛轉;表妹出嫁了,幺姨幫忙帶外孫,整天忙碌。如今,剩下姨叔守家,種菜栽樹養(yǎng)雞鴨,有一條狗常伴左右。
他的新家建在一個巨大的水塘附近,門前有一塊泥壩,用條石作堡坎,堡坎下有一新修堰溝,深山中出來的一股泉水,冒著微微熱氣,潺潺流淌。
最讓我們贊嘆的是,他家四周種滿了桃樹李樹。此時全是枯木虬枝,如同姨叔刪繁就簡的生活,一月之后,這里將是怎樣的姹紫嫣紅!
到時,我們一定要替他分擔一部分濃濃春色,否則一個人很難承受。
四
早晨雨水不小,走了屋檐水,不像是冬天和春天的雨。要立春了,節(jié)氣之交,天公有些慌亂,或者故意胡亂的安排。倒也不是壞事情,人們要學會適應各種不合時宜的情況,各種不合邏輯的結果,在荒唐的時間里找到可以依賴的支點。
近些年,無奈之下,渴望生活在一些事件之外,一個領跑者掉隊的感覺奇妙無比,這是真正的進化,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
早晨摯友說起一件談判的事,耄耋老院士躬身站著年輕領導坐著合影,權力傲慢到厚顏無恥的地步。惹人徒傷胸懷,全身無力,所有細胞都沉默無語。
按下不敢表。且說從松樹林下來,要去看常路過的一灣冬水田。徒步前往,經過窯罐廠考察一番,黝黑發(fā)亮的煤炭,開啟的窯罐燒制點,碼好的壇壇罐罐,都覺得新奇,在和煤炭合影中找到了自信,我比它們白,哈哈。
冬水田在我們面前。一大群鵝鴨在渾水中游走,田埂被它們弄得光鮮滑溜,不少田里的再生稻谷樁金黃整齊的立著,生動的畫面感撲面而來,拍照時總感覺得到臘月的鄉(xiāng)愁意味;尤其是每塊田恰到好處的弧形,勾起我不斷聚焦的欲望,真是太美了。
在人煙逐漸稀少的鄉(xiāng)村,這里的老鄉(xiāng)留守陣容稍稍強大,村口兩株巨大的香樟樹蓬成門形,為他們遮風擋雨,帶來陰涼,為他們的繁衍興旺提供有力保障。
近年來,當地政府大力推進公路建設,踐行民生關懷,水泥道路村村通,戶戶通,盡管好些院落已經常年沒人居住,遠在廣東新疆東北的游子知道了,也會電話微信要求機耕道或預制板鋪到瓦落墻傾的家。
我們走上新修的公路。走很遠了,打算原路返回,遠遠看見一株巨大的黃葛樹,迫切的走近看,樹腰上掛有一張綠色特制卡片,上書:古樹名木保護。妻說這株樹年年都要結很多果,酸中帶甜,我們年幼時大多吃過,其實是叫黃葛苞吧。
樹下有兩座小石橋,一座中間有橋墩,兩端各鋪兩塊長厚條石,另一座就是一整塊五六米長的平整石頭,兩座橋大約七十年歷史吧。四十多年前妻上小學就路過這里。
不用說她回憶起那些心酸的好玩的往事了。路遠,挨凍受累,雨天一路滑到學校,逃學到水庫邊打撲克力爭上游甩二升級……當然,我們重走了她上小學的這條路。由于上午下了雨,田間小路自然濕滑,皮鞋腳底全是黃黃的稀泥。當我們走上魚塘邊的機耕道時,幾個老農驚奇地看著我們,張著嘴不說話,我們很快就從他們眼前滑過。
任何改善交通條件的措施都阻擋不了我們走小路的決心和情趣。因為,四十多年前受過的苦,也許就是我們幸福的源泉。
《重慶晚報》副刊(2019/3/13)
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
責任編輯: